塘西舊貌 圖：網絡

文|李偉民

上世紀二十年代，香港最早出現的娛樂場所是，以西環的山道為中心，又叫「塘西」，塘西花事便是指那段黃金歲月，日治年代，西環大大小小的超過五百多家，而圍繞這些的是酒家，和客人吃飯喝酒時，要歌女唱曲助興。金陵、陶園、香江、洞天等十多家酒家，晚晚張燈結綵，而大廳中間放了一個「歌台」，歌女在唱曲，樂師背後拍和，紅的歌女在三十年代已可以出唱片，悠揚樂韻，展開了香港數十年的歌壇歷史。

皇后大道西酒家歌座

在香港賣唱的地方，可分為三處：露天的、吃飯喝酒的地方和純表演的場所。

在六十年代，我小時候曾經去過兩個大型的露天賣唱地方：上環「大笪地」(即今天上環港澳碼頭的旁邊)和油麻地「榕樹頭」(即今天廟街的廟前公園) ，爸媽晚上帶我去，他們說這是平民夜總會，兩處地方晚上可以讓小販擺地攤：穿的、用的、玩的、吃的。百多檔包羅萬有，也有些是賣藝的，如耍武術、相聲、算命和唱曲等，唱曲的歌女又分三種：唱粵曲的(如《帝女花》)、唱「國語時代曲」的(如《明月千里寄相思》)、唱粵語流行曲(如《一水隔天涯》) ，有排場的會有樂隊伴奏，窮的只有秦琴一個伴唱，於是，上不了昂貴夜總會的老百姓，欣然站在街上享受廉價的娛樂，表演完畢，放下一點零錢，或光顧歌女買些「飛機欖」。

上環大笪地

聽老人家說，另外有兩個海上聽歌的地方，在銅鑼灣和油麻地的避風塘，那裏一排排的小艇不單提供吃喝玩樂(如炒蟹、艇仔粥、炒米粉)，還有「歌艇」穿梭其中，歌女等待客人點曲打賞，教人聯想起以前秦准河茶舫上歌妓的風情，當然，名作家朱自清覺得歌艇是不正經的，拒絕在秦准河聽歌。

六十年代的銅鑼灣避風塘

而吃飯喝酒演唱的地方在香港有五種：茶樓、西式夜總會、日式夜總會、酒廊和中式夜總會。

二十至六十年代，是茶樓(又叫「酒家」或「酒樓」)演唱最興旺的時候，德輔道西的金陵酒家、灣仔的龍門酒樓，中午至晚上，都有歌女唱歌，賓客邊吃邊聽，叫做「曲藝茶座」，而名歌星小明星、徐柳仙、張月兒、張惠芳被稱為四大名家。在茶樓唱曲的，主要賣聲藝，樣子多是平凡，最苦命的小明星，自幼喪父，苦戀老師王心帆不果，曾吞食鴉片自殺，又染上肺病，1942年吐血昏迷臺上，翌日逝世。

六十年代的夏蕙夜總會

西式夜總會是西方歌廳(cabaret)的翻版，提供西式晚餐、歌唱表演，有些提供陪舞服務，是高級消費場所，有錢生意人多在此應酬，故此，歌手要懂唱英文歌，許多高級西式夜總會都在港島區，例如中環的夏蕙夜總會、上環的月宮夜總會(在永安百貨的對面)、灣仔六國飯店內的仙掌夜總會(方逸華曾在此演唱)、北角殯儀館對面的麗池夜總會(名歌星龔秋霞在1947年為他們剪綵)。我懂事的時候，西式夜總會已經式微，只去過現今天長江中心所在地的希爾頓酒店頂樓的鷹巢(Eagle’s Nest )夜總會，有中環夜景，消費很高，是請外國人吃飯的好地方，在六十年代尾，仙杜拉(Sandra)和阿美娜(Amina)組成的筷子姊妹花(The Chopsticks)駐唱，她們是本港第一對唱英文歌的女子組合，別樹一格的誇張髮型、服裝和出色的唱功，至今難忘，但是聽說阿美娜這台灣山地姑娘已死去；鷹巢還有其他歌星獻唱，如主唱《上海灘》的葉麗儀，懂得唱粵語、國語和英語名曲，她的流利英語，叫我也慚愧。被譽為五大歌后的潘迪華也曾在鷹巢駐唱，並現場錄音發行唱片專輯，可惜我比較年輕，沒有機會欣賞過。

仙掌夜總會

大富豪夜總會2012年結業

日式夜總會在80正90年代才流行的，它源自日本的「舞廳」，以「媽媽生」作為領班，帶領手下年輕漂亮的舞小姐陪伴客人跳舞猜枚，有些還陪客人外出宵夜或去九龍塘時鐘酒店「過夜」，日式夜總會集中在尖沙咀和灣仔一帶，如中國城、大富豪、杜老誌等，這些地方視為煙花之地，故此，大歌星不願在這些地方演唱，我陪客人去過一次，只是醉生夢死的交易場所，和音樂無關。

「酒廊」是酒吧和西餐廳的混合體，在80年代以後才大量出現的，它有高級的、如中環的富麗華酒店(今天的友邦金融中心) ，它的酒廊聘有著名樂隊The New Topnotes駐場，演唱流行歐西英文歌曲，主唱有葉振棠和陳潔靈，我唸香港大學時，偶爾和同學到那裏輕鬆一下，當時有一首名曲我最愛，叫Sometimes When We Touch。而銅鑼灣有怡東酒店頂樓的Talk Of The Town和聲雅廊(在今天信和中心的頂樓)，那裏可以碰到明星，我沒有去過，因為「聲雅廊」的名字太夜店了；我只去過尖沙咀新世界中心的Bar City，晚上常常有數百人在熱鬧，「黑妹」李麗霞在那裏勁歌表演的；而普羅大眾消費的酒廊，散布在尖沙咀、油麻地、旺角、灣仔、北角等地區，他們規模比較細，沒有大樂隊，或只有一部電子琴和結他陪奏，這類酒廊的歌手，初出道，沒有名氣，每晚「跑場」演唱，但是月薪只得數千元，我聽說名歌星譚詠麟、鍾鎮濤、杜麗莎都唱過酒廊，但是我當時年輕，沒有機會欣賞過，我只看過「肥媽」瑪俐亞、朱咪咪和李龍基在酒廊演唱。酒廊在九十年代發展下去，衍生出卡拉OK餐廳，它們不單有歌手表演，顧客還可以上台客串唱歌，那便是卡拉OK的前身，但是歌者的水準參差，已不專業了，我再沒有興趣去。

酒廊

中式夜總會，在香港生存了三十多年，從60年代流行至90年代才淡出。它把「酒樓」和「夜總會」(nightclub)合併起來，白天飲茶、晚上餐宴，它設有表演平台和舞池，但沒有小姐陪舞，是健康的娛樂場所。羅文、徐小鳳、陳百強都在中式夜總會表演過。旺角有國際酒樓夜總會、北角有新都城夜總會、尖沙咀有海城夜總會和海洋皇宮夜總會，華麗裝潢，菜式名貴。在未有紅館之前，「歌壇教父」張耀榮叔叔常在海城主辦「夜總會演唱會」，那次，他邀請了陳百強演出，但是我看得出Danny是不甘心在夜總會演唱的。海洋皇宮在廣東道的海洋中心，在它結業前，電影工作者總會在那裏搞春茗，我在座，你猜不到吧？他們邀請了謝霆鋒、馮德倫登上夜總會舞台為我們表演。到了九十年代，因為演唱會流行，歌星不再願意唱夜總會，而中式夜總會運作成本很重，也捱不下去，現在一家都沒有了。

最後，便是純表演(如同歌劇院)的地方，它們分為三類：遊樂場、歌廳和演唱會。我喜歡的純歌唱表演，觀眾是為聽歌而去，對歌手有一分尊重。

荔園

遊樂場是參照西方的Amusement Park，在1949年，美孚新村對開是一個美麗海灣(現在填平了)叫荔枝角灣，灣邊建立了一個遊樂場叫「荔園」，，內有機動遊戲、抽獎攤位、茶座、泳池、動物園、表演廳(在港島，早於荔園建成的遊樂場有堅尼地城的太白樓、英皇道的名園、銅鑼灣的利園、北角近殯儀館的麗池花園等等)，遊樂場內表演廳其實是小型劇院(theatre)，當時荔園內的小型劇院主辦「女子歌壇」，那是六十七十年代了，他們找年輕小歌星唱歌，如鍾叮噹、呂珊、梅艷芳等。而沈殿霞、徐小鳳、鄭少秋、羅文都在那裏表演過，真的是英雄莫問出處。

歌藝團

六十年代未，香港流行台灣的「國語時代曲」，紅的台灣來有姚蘇蓉、張帝、楊燕、鄧麗君、青山等等，他們聯合起來，一團團的來香港演唱，叫做「歌藝團」，這些台灣歌藝團如在九龍演出多會去旺角的「香港歌劇院」，有另一家叫「歌天歌廳」，如在港島區，則是今天依然存在的渣華道北角陳樹渠社區會堂。

鄧麗君在利舞台舉行演唱會

在大概八十年代未，歌星如羅文、鄧麗君愈來愈紅，他們的觀眾實力足以開演唱會，當時，粵劇式微，銅鑼灣的利舞台(今天變了購物飲食中心)只好播放電影，有人想出個好主意：「不如找最紅的鄧麗君在那裏開個人演唱會？」誰料到這個演唱會大賣，於是，羅文、甄妮、汪明荃也在那裏開個唱，利舞台變了演唱會中心。

在八十年代，演唱會的反應愈來愈熱烈，但利舞台只有數百座位，不足以應付大量的歌迷，於是主辦單位大膽地把演唱會(concert)搬到灣仔的伊利沙伯體育館(Queen Elizabeth Stadium) ，那裏有數千座位，一時間，徐小鳳、關正傑、甚至日本紅星西城秀樹等等都跑去那裏開concert，到了1983年，香港體育館(俗稱紅磡體育館)落成，提供12,500個座位，許冠傑成為首位香港歌手在紅館開演唱會，之後有David Bowie、林子祥、譚詠麟、張國榮等天皇巨星。能夠在紅館開個唱，是身價和地位的象徵，演唱熱潮延續數十年，它變成香港人生活文化的一部分，也是台灣和內地人都知道的音樂地標「紅館」。

紅館演唱會

香港過去一百年，歌星從酒家、大笪地、避風塘、夜總會、歌廳、酒廊，唱到了今天的演唱會，成就一浪比一浪高，當中高手湧現，勢不可擋。但是，到了2016年的今天，香港歌唱行業面臨大衰退，八十年代歌星老了，陳奕迅、容祖兒也步入中年，誰來接棒呢？現在已沒有夜總會、酒廊等，歌星又可以去那裏唱呢？恐怕情況再差，只能去商場show大展歌喉，但是忙於購物的人們根本不會專注，歌壇的命運是否這樣倒霉？不過，我們都要面對世界改變，以前我寫「紙文」，今天寫「網文」了，故此，歌星不再踏上歌台，在網上開演唱會(net concert) ，延續舞榭歌台的風流。

作者電郵：sum_sum_sum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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